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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悠悠】卢楚波:那年头(二:听书)

发布时间:Jul 23, 2025 | 作者:信息发布


那年头(二:听书)

作者:卢楚波


昨天聊了看书,今天再说说听书。我这里说的,主要是听鼓书,不过也听过人读书,有些感想想说说。

听人读书,不是听旁人,是听自家父母亲读。有人或许会问,你父母亲不是种田人吗?哪来的工夫读书?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实在没什么闲工夫,也难得有闲心读书,可他们偏偏都读过些书,还真影响了我。或许是乡贤榜样的缘故,我们塆里几乎家家都有人上学,塆里甚至还有一座私塾。到如今,已知有三人漂洋过海去读书,这么看,我父亲读过三年书也就不稀奇了。母亲家几个叔父没娶亲,舅父和母亲便有机会上学念书。我也就跟着沾了光,能在他们劳作之余,听他们背些古诗词。


那时候生产队要各家夜晚或下雨天搓绳子、扭纤,我有时就帮着打下手。这活儿简单又单调,渡(配合扭绳子的动作)着渡着,我就犯起困来。父母亲就在旁边吟诵(或是唱读)起诗词,多是《唐诗三百首》《千家诗》里的句子,倒把我的瞌睡赶跑了。“云淡风轻近午天,” 明明夜深了,还念 “云淡风轻近午天”,我嘀咕着,头往下沉,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忽然又听见一声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声音陡然高起来 —— 哎,我也想 “卧” 啊,可不敢。记得有一次,父亲说起他当年路过一所学校,听见先生讲课,有一句 “……,行走带凤吟”,他觉得有意思,却不知出处。我后来翻了些书,也没找到,疑心是他听错了,或是先生自己编的。但不管怎样,这话对我总有些感染,起码我后来也爱唱读古诗文,一板一眼的,倒有些像道士念经呢。

再说说听鼓书,那可是当年我们的一大乐事。我们村子是个大塆落,在大山东面,四大房分住五个大门里。房子从南到北是相通的,进了大门都是一进三重,带两座天井、三座大庭。南头两个大槽门是富人住的,什么大老爷、二老爷直到五老爷,大少爷、二少爷直到十二少爷,住的是青砖灌斗房,有石槽门、铁窗棂、白石鼓;北头三个大门是我们这三房人家,住的是砖瓦房。其中又以我们四房和大房共用的那个公共大庭最热闹 —— 织布、舂谷、结婚、祭祖、念经,多半在这儿,说鼓书自然也在这儿。

当年鼓书的内容多是演义一类,有侠义的,有公案的,像《三侠五义》《大八义》《隋唐英雄传》《粉妆楼》《彭公案》《征东》《征西》《天宝图》,一说就是个把月甚至两个月。天天晚上,大家掇着椅子、凳子围坐在一起,说书人坐在中间,面前的鼓架上放着鼓板。那鼓是扁圆形的,两面蒙着皮,大小跟筛麦粉子的罗丝筛差不多;鼓板是两块枣红色的木板。


先生抽着烟,喝着茶,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可把我们这些听众急得够呛。“快开始吧,” 大家窃窃私语。先生说书很有技巧,该说时说,该唱时唱,还带着动作,偏在说到节骨眼上停下来。好不容易等他放下杯子、抽完烟,拿起鼓板 “咚咚咚”“咔咔咔” 敲起来,声音清脆又悦耳,我们立马都不作声了,瞪着眼睛瞅他的手 —— 一手敲鼓,一手敲板,配合得恰到好处,我们只觉得神奇,打心底里佩服。

先生开口唱起来:“鼓板一打闹腾腾,各位同志且安心,今天不把别的唱,依然接起旧书文。” 一个 “文” 字拖得老长,还加了衬字,一顿一挫,唱腔有点像念经,低沉里带点悲腔。接着就往下说昨天的内容,直说到 “话说三人在酒店里正窃窃私语,乜斜着眼瞅着店外。忽然见酒店门口来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人:头戴六棱软状帽,镶着紫金箍;腰围绿色镶边的青色腰带,脚蹬虎皮战靴,手里拎着一柄明晃晃的长枪,大喊道‘老板,店中可有汴京来的客人?’三人哪敢出声,一个个抽出解腕尖刀,躲在一旁。老板急忙跑到门口,回道‘莫说笑话,哪有什么汴京客官住这儿?’只见那大汉吼道‘那我可要搜查一遍!’老板吓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舌头伸得老长,‘这这这 ——’”

先生又说又比划,我们也像跟着进了那情境里。正听得出神,突然 “咚咚咚” 三声鼓板戛然而止,他竟安安稳稳喝起茶来。这可把人急坏了:那大汉进去了吗?打起来了吗?哎,也只能听他的,有人趁机伸伸胳膊腿歇会儿。夜深了,先生又高声唱:“说书说到半夜深,主人费油我费心,说到这里打一等(děng,停的意思),明天晚上再追根。” 我们也打起了哈欠,望着先生无奈地回了各家。

先生说书自有底本,像《薛刚反唐》这类是正题,但开讲前爱说一段 “挂签”,类似歌曲的过门。记得他说过《毛大嫂兴苕》,说得极其夸张:苕藤长到了江对岸,苕大得几个人抱不住。毛大嫂摘了一个,吃了点,剩下的拿回去蒸,锅太小蒸不熟,她又吃了点,躺下后肚子里 “生苕打熟苕”,放了个臭屁,竟吓倒一片人 ——“有的说不好了,发地震了;有的说哪来的广西娘子军;有的战战兢兢躲到床板下;有的慌慌忙忙光着膀子跑出门……” 这一说,大家都笑开了,刚才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这些 “挂签” 有的还挺有意思,可惜没人整理过。

当年听书是种享受,也是学文化,更是精神上的洗礼。先生说坏人坏,能让人恨得咬牙;说好人好,又让人怕好人受委屈。我们也跟着想当勇士,抗击敌人、保家卫国;想当孝子,孝敬长辈、礼遇亲友。这种教育是潜移默化的。

当年离我们村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姑娘熬不过 “双抢” 的累,受不了日子的苦,车水时竟集体投了水。先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过两句唱词:“日月无私穷富不分一般相照,阴阳有准善恶到头两样看存。” 这两句我至今记得。后来遇到难处、遭了打击,想起这话,便学阿 Q 似的咬咬牙,“惶恐滩” 也就爬过去了,“伶仃洋” 也就能渡过去了。


呜呼,先生和那鼓板或许早就化为泥土了,可这两句唱词 —— 或是说警句 —— 仍在我脑子里。当年农活忙、收入少,听书本是稀罕事,可只要听说哪儿有说书的,三里五里甚至八里地也要赶去。哪怕没月亮、没灯光,摸黑回家也乐意,常有人一脚踩进泥水里,却不吭声,怕被人笑,反倒让后面的人也踩进去,一串人都糊了泥,倒也彼此彼此,谁也不笑谁了……

好些年没听过鼓声,没见过说书先生又说又比划的传神模样了。哎,何时能再回童年,听一听乡村里的鼓书声呢?

2025.07.22 再改于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