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常中发现并写出新美 ——浅评任小乔短篇小说《大姨直播》

体 裁 | 评 论     作 者 | 杨国庆

一个八十岁的农村老太太竟然玩起手机直播，这一听或一看就是稀奇事，新美事。这就是作家任小乔短篇小说《大姨直播》（《大武汉•武汉文学》总第303期）书写的主要内容。小说以新的视角写出了新的人物形象，呈现出人物美，情节美，思想美和语言美的新美意境与内涵。

小说一开始就设置悬念，将读者的眼球紧紧扣住不放，使得人们一直不停地读下去，不知不觉进行审美，并升华了审美的认知与感受，愉悦了阅读心情，从中得到美的享受。

 “我”正在组织学生期末考试，突然接到大姨的电话，要我立即赶到她家去，说有急事。究竟是什么事呢？开篇就给读者设置悬念。第二天作者赶到大姨家，竟是先请她喝甲鱼汤。就为这事?这两个悬念使日常的事平中见奇，情节也随之三折一波，让读者感到了事情的不寻常。“我”喝甲鱼汤时，大姨像位慈祥的老母亲样在一边笑笑眯脒地看着“我”，使读者也顿生温馨之感。吃饱喝足之后，作者才抖出包袱：原来大姨是要“我”教她拍视频，做直播。这才点出书写的主要事情。经过前面的几波几折，几悬几念，人们才明白大姨叫“我”来的真正意图。同时也很巧妙给读者释悬。这就很直接地表现了大姨的新思想新举动，这也是作者对小说创作艺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艺术显露。做直播都是年轻人如帅哥靓女干的事，可是已进入耄耋之年的80岁的大姨也热衷搞直播，这在日常生活中是很少见的，甚至是很罕见的。这就是一个新的人物形象，也可以说是一个典型人物形象。很形象也很含蓄地说明了“最美不过夕阳红”这句话的内涵与外延。接下来就对此作了很深入很详细又是很具体的描写。“我”将大姨带到一个水库边拍风景，摄景物，让她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直播正式开始了……

在书写大姨准备直播和直播过程中，作者很巧妙的写出了人物美。在直播前，作者“惬意地端详眼前的大姨，黑白山水画的旗袍，花白的齐耳卷发，脸上布满皱纹，肤色却很白皙，特别是圆圆的小眼睛滴溜滴转动，时刻都像是在算计什么。”这相貌衣装描写，成功塑造了一位优雅、端庄、体面的农村80岁老太太形象，立刻让人眼前一亮：这是一个美的人物啊！在拍摄时，作者又很自然但实际上是别出心裁地写出了乡村的景物美。在一个水库边，看上去是那么的山清水秀，“天蓝得明澈，把大地远远地抛开，山岚迤逦，万物沉浸”，“农田干旱了，但经过村民辛勤浇水抗旱，仍是一片青青葱葱的景色，“开着黄花的丝瓜藤，爬上了树梢，那顶花带刺的黄瓜青楞楞的，豇豆长出了好看的线条。一切都那么美”；作者又转换视角，从新的角度将村落美景推送出来：“站在堤坝上往下看，是一排排村落，一垄田畴，其余三面都是青山，干旱使水库的水位很低，浅浅的，却碧波荡漾，青山倒影在水里，几只白鹭时起时落，……隔着水库，山脚下住着几户人家，红墙白瓦掩映在绿树之中，仿佛世外桃源，让人向往不已。”作者看似不经意，但又是深思熟虑地写出了乡村及大姨拍直播的明丽背景和美丽风光，将天空与大地结合在一起写，给人一种空旷、高远的旷阔的美的视角与审美效果；又写“青山倒影在水里，几只白鹭时起时落，一艘小木筏浅搁在水边，好像许久都没有人来过。”这是动静比照之美，白鹭起落，木筏搁浅，这强烈的独特的动静对比颇有田园风光美的意蕴，透出一种久远、沧桑的时空历史感。而在这诸多景色描绘中，小说的风景之美如绽开的茉莉花样在人们眼前迎风摇曳，扑香而来。德国十八世纪哲学家、美学家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说过：“在一个美的艺术作品上我们必须意识到，它是艺术而不是自然；但在它的形式中的合目的性却必须看起来像是摆脱了有意规则的一切强制，以至于它好像只是自然的一个产物。”小说的风物景色描写看起来就“好像只是自然的一个产物”，因而我们说这篇小说“是艺术而不是自然”。

大姨为什么要直播呢？作者让她在读者面前现身说法，说出她要学直播的原由和动机：我看不惯有的人玩抖音挥舞个红蓝丝巾，蹦来跳去，再弄个美颜，鬼怪一样，有什么意思。“我要做就做出特色，我拍山水，拍做饭，拍种菜，就算拍钓脚鱼也很好玩的。”她还开门见山地说：“做直播就是想丰富一下老年生活，给大家分享农村风光”。

这几句肺腑之言也画龙点睛般的挺举起小说的主旨，那就是农村八十岁的老太太喜欢美，追求美，表现美，书写出新时代在推进乡村振兴中，农民小康之后自觉主动积极追求精神上思想上美学上的新认识新表现新升华，这是生活中如鲜水活鱼样的美学表达，更是小说美学上刻画、塑造美的人物的成功书写。也正是通过大姨这个外貌美思想美的人物的直播描写，将小说思想之美很形象很艺术化地扩展、提升到一个新的美学空间和境界。这就如法国十七世纪哲学家帕斯卡尔说的：“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应该追求自己的尊严，绝不是求之于空间，而是求之于自己的思想的规定。……由于空间，宇宙便囊括了我并吞没了我，有如一个质点；由于思想，我却囊括了宇宙。”大姨确实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在不断“追求自己的尊严”，“求之于自己的思想的规定”，在直播中怀有美好的愿景，以至于追求“囊括了宇宙”。她的这种美好的思想性在小说中很直观地同时又很艺术地表现了出来。

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小说的言语同样富有别致的特性。全篇述说流畅，明白如话，浅显易懂，同时又富有鄂东方言特色,体现出一种雅俗共赏的清新清灵、婉延轻盈的流动之美。从开篇设悬到中间释悬，语言就如山溪中流动的清澈泉水般透亮、圆润、清逸，并不时激起一朵朵闪亮的言语浪花。在描写大姨学做直播和给她拍摄过程中。述说语言清朗、灵秀：描景、观物、写人、说事，段段文字挪腾转换，细致细密，视角多变，书写细腻，将不同时空的风景风物，还有人物心理状态都一一如雕如刻，如描如画般表现了出来。还有方言的运用更是显出了当今乡土文学的鄂东风味和风趣，如“那明昼，明昼无论如何你都要来一趟！”“明昼”即明天的意思；还有“我给你盛吃的”，这是添饭，添食物到碗里的意思，作者却有趣的说“盛吃的”。这就将鄂东特别是黄冈浠水这个不一样的文学地理空间中的浓郁生活气息饶有情趣地表现了出来，显得很接地气，又有独特的地方语言特点。再就是大姨说自己是讲“浠普”普通话，即自知之明，又有几分幽默、调侃、搞笑，很是符合她乐观、豁达的性格特征。这些方言很好地体现了鄂东乡民的言语特色，又为小说增添了独特的魅力光泽。这就像高尔基说的，人物、情节和语言是小说创作的三大要素。在语言这个要素的运用上，作者拿捏得生动传神，很是到位。但有一点要说出来，就是大姨说有的人拍抖音是“挥舞个红蓝丝巾，忸怩作态地蹦来跳去……”这“忸怩作态”是个书面语，大姨不认得几个字是说不出来的，与她身份不相适应。如果作者能用一句乡村老大娘常说的相同意思的话语来代替，那就更完美了。

小说还多侧面书写、刻画了大姨这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形象。先是回顾历史对她的性格发展作了厚实的铺垫。从历史与现实两个维度书写了大姨的诸多美好个性、品行。大姨五十多年前嫁到山里，夫妻都在生产队种田，后来丈夫去地质队当了工人，她在家勤扒苦做，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吃了很多苦。当年条件艰苦，但她心灵手巧，自己做发粑，炸油条，送到大山那边的邻县去买，又带回鸡蛋，拿到县城换回鞋袜、针线，下次又拿到邻县卖，使得家里经济“比较活络”。这说明她很有经济头脑，商品意识，会做买卖，是个很能干的农妇。现在她和老伴都老了，和乡亲们和谐相处，“日子过得自在逍遥”。虽说与老伴时有磕绊，但又“互相依赖”，说明经历几十年风风雨雨，两人仍是一往情深。这些往事的追述，表现了大姨勤奋、吃苦、灵活、坚韧、包容他人等多种难能可贵的秉性与操行。现在她又玩手机抖音，拍直播，并在“我”来之前就买回华为手机、自拍杆和音响等设备。看得出她办事周全，准备充分，有头脑有心机的性格特点。而且很能干，还会钓脚鱼（鳖），种菜、干农活更是不在话下。如今拍直播，很是时髦新潮，是个与时俱进，紧跟时代步伐行进的农村老太太。她还说：“我要做就要做出特色，我拍山水，拍做饭，拍种菜，就算拍钓脚鱼，也很好玩的。”这也显示出她争强好胜的个性，她还要拍“农村风光”，这也是大姨拍直播的目的，就是为了向观众推介家乡在乡村振兴中出现的新气象新面貌新风光。从这个情节中，人们看到了大姨新的精神境界，也从中读出了小说浓郁的乡土气息和鲜明的时代感，看到了新时代不同于以前的新美的农民形象。因此说，大姨这个人物形象塑造得是相当成功的。

在日常中发现新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作家有敏锐的生活观察力和感悟力；将这新美之事和人物书写出来更不是一件平常事，这都需要作家有很强的心力、眼力和笔力。而任小乔做到了，相当娴熟地在日常中发现并写出了新美人物来，显然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可谓是梅花香自苦寒来。作家只要继续地下苦功夫，就一定会写出更好的小说来。

附：

大姨直播

任小乔

紧张的期末考试正在进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剧烈地振动起来，一看，是大姨来电，迅速挂断。过了一会儿，“呜呜”的振动声又急促地响起，一看，还是大姨，继续挂断，要知道，监考是不能接电话的。

很久没见大姨的消息，突然找我，有什么事呢？

考试一结束，赶紧回拨过去。

刚一接通，就听见大姨急切的声音:“乔啊，你抽空到我的来一下，大姨找你有急事！”

“什么事，这么急，我们正期中考试呢，出不来啊。”

“哦。”电话那头一声遗憾的叹息，稍做停顿大姨又发话了，“那明昼，明昼无论如何你都要来一趟！”

挂掉电话，心里犯起嘀咕:大姨找我会是什么事呢？

五十多年前大姨嫁到山里，姨父是个上过初中的“文化人”，大集体时书呆子姨父劳动并不受欢迎，队长就把他安排出去做水利，后来他竟在水利上混出点名堂，脱离农村，当上了一名地质工人。地质工人工作地点不固定，全国各地跑，这反应在他家三个孩子的名字里，大表姐叫广珍，二表哥叫湘林，三表弟叫粤刚。名字是这样取的，但大姨并不是跟随姨父，不过是偶尔探探亲而已。

倒是大姨，一个人扎根农村，辛辛苦苦拉扯三个孩子长大成材。大姨除了种好家里的三亩田地，还做白白的发粑，炸金黄的油条，带着发粑、油条翻过她家门口的高山，去山那边卖。山那边就出了浠水界线，到了蕲春地盘。卖了发粑带回土鸡蛋，土鸡蛋又拿到县城里换回鞋袜、针线，下一次又带着这些翻山越岭。所以大姨家经济比较活络，不仅仅是姨父那点死工资。

等到三个孩子都完成学业，姨父也退休了，和大姨一起，家庭小院，种菜养花，和乡亲们打打扑克牌，日子过得自是逍遥。但他俩谁也不服谁，时刻钉钉磕磕。姨父永远一副“女人嘛，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对大姨摆头，而大姨呢，永远都是“dai子，不就是几个退休钱，大小事还不是要我亲自过手”，回敬姨父。他们彼此指责，又互相依赖。

难道，他们吵架了？

第二天一早，骑上我的小摩托，直奔大姨家而去。大姨家在土坡村，顾名思义，土坡，其实是长长的一道山坡，顺着陡峭的山坡爬上去，再下坡，看见一片田畴，对面就是大姨家了。

姨父正拿着笤帚扫门口，瘦高的身材，在晨光里显得清朗矍铄，听到摩托声，抬起头观望，一看是我，诧异地问：“你个大忙人，怎么有空来？”

“不是大姨叫我……”

话还没说完，大姨就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对我招手：“进来，进来，莫理他！”

停好摩托车，莫名其妙地跟着大姨进屋，还没回过神，就被大姨拽进厨房。

“你坐会儿，我给你盛吃的！”

不大会儿，大姨端着一个大瓷碗放在我面前。“哇，脚鱼！”我一声惊呼，摆在眼前的是一碗醇亮鲜香的脚鱼汤，我夹起一块脚鱼肉放进嘴里，滑嫩不腻，我又夹起一块裙边，肥糯丰腴，真是味美汤鲜。大姨站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我吃，一副老母亲的慈祥。

“你哪来的脚鱼啊，大姨。”我好奇地问。

“门口塘里钓的啊，我昨晚钓了两只，和你姨父吃了一只，这只专门留给你吃的。”

“你还会钓脚鱼？”我抬头看着眼前这位八十岁的老太太，满眼的疑问。

“钓脚鱼算什么，不就是一砣猪肝，一根铁钉，头天晚上丢进水里，第二天早上去提就是。这田头地角我哪个地方不熟悉，池塘、水库里的小鱼小虾你还吃少了？”

想想也是，做学生时家里穷，没吃的，妈经常从大姨家带回小鱼小虾给我们改善伙食。

吃饱喝足，我惬意地端详眼前的大姨，黑白山水画的旗袍，花白的齐耳卷发，脸上布满皱纹，肤色却很白皙，特别是圆圆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时刻都像是在算计着什么。看来大姨今天还捯饬了一番，邀我来，不会就是叫我喝脚鱼汤吧？

“找我做什么，说吧，大姨！”我打趣地问大姨,“绝不是喝汤这么简单。”

“算你聪明，走，我俩去房间说。”大姨神秘兮兮地把我拉进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教我做直播！”大姨看着我，认真地说。

“什么？直播，我不会听错吧，你要做直播？”

“对，直播，你帮我把台搭好，我只管直播就行。”大姨一本正经地说。

“现在人都爱刷抖音，我看很多人发的什么抖音，摆个POS，挥舞个红蓝丝巾，忸怩作态地蹦来跳去，再弄个美颜，鬼怪一样，有么意思，我要做就要做出特色，我拍山水，拍做饭，拍种菜，就算拍钓脚鱼也很好玩的。”

“年纪不是问题，你没见前段时间麻阳九十岁老奶奶直播火了。”大姨越说越有劲，“你就教我简单的操作就行，抖音我已经下载好了。”

说话间大姨打开一个塑料袋，一部崭新的华为手机，自拍杆，扩音器等等呈现眼前，原来她早有准备，所有直播行头一应俱全，看来，今天这个老师我是当定了。

填写资料，按步骤操作，图像是临时拍的一张照片，笑意盈盈，很慈祥很智慧的样子，一点不像农村老太太，倒像城里退休的老人，大姨很满意。

为了进一步练习，我便拉她去对面的水库拍视频。

天蓝得明澈，把大地远远地抛开，山岚迤逦，万物沉浸，大姨指着一片片田畴说：“这么好的田都荒芜了，如果我拍下这些，外面的人看见了不是格外亲切？”顺着大姨手指的方向，在一片片繁盛的荒草中间是绿油油的白菜。今年是罕见的干旱，田地都晒发了裂，这时候有葱茏的青菜，没有一担水一担水的浇灌，是种不出来的。想起我的父母也是一样，他们勤劳的双手从来都不愿停歇。看，那开着黄花的丝瓜藤，爬上了树梢，那顶花带刺的小黄瓜青愣愣的，豇豆长出了好看的线条，一切都那么美。

站在堤坝上往下看，是一排排村落，一垄田畴，其余三面都是青山。干旱使水库的水位很低，浅浅的，却碧波荡漾，青山倒映在水里，几只白鹭时起时落，一艘小木筏浅搁在水边，好像许久都没有人来过。隔着水库，山脚下住着几户人家，红瓦白墙掩映在绿树之中，仿佛世外桃源，让人向往不已。

我对大姨说：“你就站在这里直播，无需说什么，只要镜头对着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吸引一大批粉丝！”

“那我现在就试试。”大姨理理头发，让我对着她拍。

风呼呼地刮着，水面涌起涟漪，镜头里一位慈祥的奶奶正用她的“浠普”侃侃而谈：“各位乡亲朋友，大家好，我是一位乡下老奶奶，没读书，也不会说话，做直播就是想丰富一下老年生活，给大家分享农村风光，第一次直播，说得不好家人们多担待……”

还真是那么回事，我暗地里想，如果大姨年轻点，说不定会成为出色的新媒体人。

我们头发飞扬，衣袂飘飘。我不停地按动快门，拍下一帧帧美景，背景是蓝天，青山，碧水，主角是大姨，风是调音师，和谐而盛大。自由和快乐感染着我，镜头里的大姨一下子变年轻了，正款步向我走来……

【本文原载《大武汉•武汉文学》总第3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