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选登】丰韵·黄桃熟了

黄桃熟了（一等奖）

丰韵

1

得福扛着一袋米低头从红枫街上一路往回走着，快进塆时，迎面碰到石驼子。近年来，隔壁的石驼子在老伴去世后，他的背，一路向下平行发展，从最初的微驼到如今走路像煮熟的虾子。看到得福肩上的米袋，他抬头说了句：“得福，你这又要上京城了？要我说，你还是像我一样老老实实拿点国家补贴算了。”

得福斜睨着石驼子：“死驼子，要你管，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晓得我的苦。”

说完，得福一路小跑地向塆里奔去。背后传来石驼子的喊声：

“张书记又在找你的，你么对得起他哦！”

听到喊声得福微怔了一下，放慢脚步，缓缓向家里走去。

穿过几排小洋楼，一圈蓝色栏杆围起的大水塘，将石家塆分为下塆上塆。水塘围栏是两年前，镇上新上任的张书记将为民办实事的政策落到实处，发文要求每塆一口当家塘，当家塘一律清淤泥做围栏。从此，石家塆门口塘四周围起的蓝色围栏，如一个忠诚的卫士，日夜守护着石家塆，清亮的水塘将围栏静静融入怀中，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保护、滋养着石家塆上下塆的子子孙孙。

近年来，新起的小洋楼如春笋般一栋栋在下塆拔地而起。上塆的老屋逐渐挂上了一把把大铁锁。几栋半新不旧的老屋后，一栋屋脚带着裂痕的破旧平房大门洞开。得福走进屋后，见张书记正坐在堂屋里等他，油漆早已脱落，泛着青黑色的大桌上搁着一袋软香米，一旁放着一个黑色的手提袋。

“得福，又去准备武子他娘俩的口粮？”戴着眼镜，一脸书生气的张书记笑眯眯地看着得福说。

得福放下米袋，警惕地盯着张书记：“我是铁了心要告到死，张书记，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再莫多说。”

张书记依旧不急不恼：“你个得福，哪个说我要阻止你去上访？没事就不许我过来坐坐？”

“你是我们的父母官，要是真关心我的疾苦，就给我来些实的。我还是那句话，要么给我儿子在镇上安排份体面的工作，要么给他说个好媳妇。这些对于你书记大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说别的都是空谈。”

正说着，一个瘦高的年青人皱着眉头低头走进了屋。见到张书记，目无表情的年青人眼里闪过一道灵光。张书记拿起桌上的黑色手提袋说：“武子，回来了，我正等你呢。这是我上次和你说的笔记本电脑，我自己的放着也是放着，你学习用得上。网线昨天你家没人，我已经叫人接过来了。”说完，递过了手提袋。

被叫做武子的年青人，是得福的儿子。他用一种厌恶的眼神扫了一眼得福，看着张书记递过的袋子，阴郁的眼神瞬间变得清亮，嗫嚅着半天才说出话来：

“张书记，你平时帮助我的已经够多了，安排我学习，送我专业书籍，现在还拿来自己的电脑，这个我不能要……”

张书记将手提袋送到武子手上，依旧笑眯眯地说：“拿着，我可不是白给的，我的黄桃实验地可还指望着你呢，没有电脑光靠书本我要等到么时候哦？”

递过笔记本，正待出门的张书记像记起了什么，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沓百元钞票塞到得福手中：“到京城路远，当个盘缠，上访也得顾好身体才行。”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的得福，眼里漫出一道亮光，看着张书记迈出步子扬长而去。几年来，上访的决心让他心如磐石，此刻，手中握着还带有张书记体温的钞票，看着远去的背影，得福心里居然变得一阵愧疚，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2

得福是石家塆有名的贫困户。早年，他是个木工，一家三口的小日子曾过得幸福美满，八十年代末他在石家塆第一个建起了小平房。后来，淘气的儿子一次不小心失水，被人救起后，受了惊吓的媳妇桃花忽然变得疯疯癫癫，不再好转。得福的日子如撞上了一股洪流，瞬间将他击退，任他奋勇前行，儿子石武和媳妇桃花成了他最大的牵绊。

他停止了手艺人的营生，回家专心培养年幼的武子，照看疯癫的媳妇，种起了几亩农地。从前阳光自信的手艺人，在生活的磨砺下，逐渐变得愁眉不展。

从武子上小学拿回第一张奖状起，儿子便是得福唯一的安慰与寄托。他永远也忘不了，2010年夏末，当村长将三峡大学科技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交到他的手中时，多年愁肠不解的得福回家后，居然嚎啕大哭了一场。

儿子考上了大学，即将要跳出农门，在石家塆人艳羡的目光中，头发过早变得花白的得福，仿佛恢复了早年的自信阳光。见到塆里人，他一改从前的冷漠，主动和大家打招呼。每次干完活，下到塆中的水塘清洗脚上的污泥时，他第一次发现，水塘里的水尽是如此的清亮，鱼儿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平时烦燥时，看到疯傻的桃花在外惹事生非，他总免不了对她一顿拳打脚踢。自从儿子上大学后，当疯癫的女人怯怯地看向他时，他偶尔也会变得温存，伸手替女人理理杂乱的头发，不是这个女人，他哪会有这么优秀的儿子？

然而，儿子大四上学期开学不久，学校通知他到校的一个电话，彻底改变了得福一家的生活。

那年，得福跌跌撞撞赶到学校时，当他看到儿子如桃花一样呆滞的眼神时，得福彻底崩溃了。校领导用怜悯的眼神目送着这对父子离开了学校，临分别时，副校长温和地说：“石武爸爸，孩子性格太内向，不喜欢与人交流，最近接连与同学发生冲突。安全起见，你带孩子回去好好检查一下，争取早日回到学校，不影响明年的毕业。”

去车站的路上，石武毫不避讳的往大街上穿行，得福随时都要小心翼翼地牵着儿子。面对父亲，石武如陌生人一般，任他牵扯，任他一连串的问话：“武子，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石武依旧呆滞而又漫无目的行走着。得福欲哭无泪地拉着儿子穿梭在人群中。

几经周折，得福从医生手中接过“间歇性神经失常”的结论，需要长期服药治疗时，得福的眼前一黑，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忽然间在下坠，脚下一片虚空，他迅速伸手扶住了身旁冰冷而又坚硬的墙壁，身子依旧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坐在坚实的地面，他逐渐恢复了意识，泪水早已填满了得福脸上的沟壑。

得福带着武子一次次往返石家塆与省城，想尽办法为儿子治疗。半年后，儿子呆滞的表情依旧，桃花的疯傻依旧，家里但凡值钱的电器、家具渐渐变少。得福暴躁如雷的吼声，经常回荡在塆里的水塘中，石家塆人除了同情与怜悯，没人敢去靠近见人就大吼大叫的得福。唯有隔壁的石驼子老两口，在得福情绪平静时，陪他说说话，帮着照顾一下武子母子。

转眼，到了武子原本即将毕业的日子。得福将武子母子托付给隔壁的石驼子夫妻俩，独自去学校为儿子领取毕业证。

然而，学校领导的答复再次给了得福重重一击：“石武中途辍学，没有完成四年学业，不能颁发毕业证书。”

想着儿子寒窗苦读了十多年，到头来尽然连大学毕业证都无法拿到，他仿佛看到儿子的未来被判处了死刑。这比他从学校带回生病的儿子更让他难以接受，但重重灾难却使人变得更加坚韧。恼羞成怒的得福发誓，为了儿子的前途，哪怕豁出自己的薄命也值了。

得福找人写了“状告书”，状告三峡大学科技学院不给生病的儿子颁发毕业证。早年做手艺游历的经验，使他清楚自己告状上访该要去向哪里。从那年开始，得福从省城一路上访到京城，从此走上了漫长的上访之路。家里没了他的支撑，越发的变得衰败。

得福频繁去京城上访的事迹，惊动了省城领导。市县级领导得到上级指示，无论如何，要妥善处理好石得福为儿上访事宜。

从上到下，层层对接。最终，得福的事情落到了红枫镇老书记徐国庆身上：不处理好石得福上访的事，将革职论处。

优秀奖

《采摘春天》罗怡兵摄

3

盛夏，红枫镇的黄桃基地到了成熟季。戴着草帽，站在基地山头的张书记，和石武一起远远地看着乡亲们喜悦地采摘黄桃。又黄又大的满树黄桃将油绿的桃枝压弯了腰，闷热的空气里飘满了香甜的桃果味，蜂蝶在枝间忙碌地飞来飞去。

看着黄桃基地一片丰收忙碌的景象，张书记满脸欣慰地看向了石武：“武子，黄桃基地的丰收，离不开你这几年辛苦的付出啊！”

石武猛地背过了身子，待他再转向张书记时，两眼泛红，他忽然间变得哽咽：

“张书记，不是您，哪有我石武的今天……”

当年，就在徐老书记对得福上访的事束手无策时。县里的精准扶贫工作开始了，张书记正是在那时调到了红枫镇接替退休的徐老书记。

轰动全县领导的上访事件，张书记早有耳闻。上任不久，张书记带着探寻的目光，第一次走进了石得福破败不堪的家。目光焕散的女主人看着他傻笑，神情冷漠的石武见到陌生人起身将自己关进了房里，满眼敌意的得福见到张书记如临大敌。

“我知道，你是镇上的领导，少来上门探视这些虚的。为我儿解决工作，找上媳妇才是最实在的。”得福的敌意并未击退张书记。

他径直走向大桌，坐上了桌前高低不平的长条凳上，满眼温和地看着得福。

“我叫张清和，刚来红枫不久。早就听说你为儿子数次上访的事，说实话，我是被你的父爱感动了，才想来拜访一下。”

听了张书记的一番话，得福怔了怔。这样的领导，他是头一次见。从前，从上至下的领导见了他都想躲，因为他要求三峡大学科技学院赔偿儿子530万元精神损失费，要求县里为儿子解决工作问题，这些问题没有任何人能为他解决，找得多了，所有领导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如今，这新来的父母官居然自己找上门，这么和气地和他说话，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得福依旧带着敌意防备着：“少来这些客套的，解决我的实际问题是正事。”

“慢慢来，你家的情况我都了解。现在国家精准扶贫工作正在落实，回去我会根据你家实际情况考虑的。现在紧要的是要让孩子走出来，年轻人不能总把自己关起来。”

张书记的话说到了得福的心坎上，他何尝不想让儿子开朗地与人接触，他何尝不想儿子走出石家塆，走出红枫镇，他做梦都想。然而，儿子的病情逐渐好转后，原先呆滞的目光又变得冷峻。儿子关起了心门，拒绝与任何人接触。迎着张书记温和的目光，得福的敌意逐渐在消退。但解决儿子目前困境的念头，在他的心里变得更加强烈。

与张书记第一次见面不久，得福再次习惯性地去京城上访。

待他从京城回来后，他惊喜地发现，张书记上门后，儿子竟然没有将自己关进房里，他还平静地接过了张书记带给他的书籍。几年来，这是得福第一次惊喜地看见，儿子愿意与外人接触。他看向张书记的眼神没有了从前的敌意。

张书记对得福上访的事，只字不提。指着书上的目录，耐心地向石武讲解上面的内容。临出门前，张书记对武子说：“你先看看这些书，如果感兴趣或是有不懂的，可以到镇上找我，我教你在电脑上查找资料。”

不久，镇上来人将得福墙角开裂的外墙修补好了。再后来，有人为他送来了从前家里变卖后缺失的电视，衣柜等。得福问起来人时，得到的答复始终如一：“是张书记让我们送来的，他说你们家是精准扶贫户，要帮着你们尽快脱贫。”得福的心头如拂过一阵春风，多少年了，他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又在慢慢苏醒。然而，儿子的前途依旧一片渺茫，半年后，得福又习惯性地踏上了去往京城的列车，继续他的上访。

张书记隔三差五地上门，依旧闭口不提得福上访的事，只是偶尔会问起：“得福，去京城那么多次，天安门一定去过不少回吧？是不是很气派？”

“不怕张书记笑话，到现在为止，我也只认识去上访的路，京城哪里都冇去过。出门都要钱……”得福露出了少有的羞涩。

从那次谈话后，但凡知道得福再去京城上访，张书记便会为石武和桃花送来备用的粮食，并送点盘缠给得福。再次踏上京城上访的列车，得福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张书记眼镜后温存的眼神，他第一次感觉到，迈出的脚步竟会如此沉重。

张书记常常上门与石武聊天，俩人一起探讨书中黄桃种植知识。石武从最初只听不说，慢慢变得偶尔会接过张书记的话，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到后来，张书记为他送来电脑，接好网线，石武仿佛打开了通往世界的大门，从前在大学所学的知识，再次回到他的脑海，他在网络世界里尽情遨游。他从网上搜罗了所有专业种植黄桃的经验。当他把厚厚一摞笔记摆在张书记面前时，张书记翻开笔记本，一丝欣慰的笑容升起在镜片后。

他将自己大胆的设想告诉石武：“武子，知道我为什么让你钻研黄桃种植知识吗？你们石家塆的土质非常适合黄桃生长，从来到红枫知道这一消息时，我就一直在物色一个技术人员。得知你在大学所学的专业，我一开始便动了这个念头，如今，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技术员。我准备将备用多时的几十亩黄桃基地全部交给你，有信心吗？”

听完张书记的一席话，石武激动得满脸通红：“张书记，您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石家塆的土质的确很适宜种黄桃。您真的愿意将基地交给我打理吗？”

张书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写满了信任。激动的石武以坚定的眼神回望着张书记。一片明媚的笑容在两人脸上渐渐绽开。

优秀奖

《丰收啦》杨守贵摄

4

自从有了黄桃基地，石家塆的上空一年四季飘荡着清冽的香甜。阵阵桃香，唤回了背井离乡的石家塆游子，吹起了石家塆上下塆的座座小洋楼。

又逢来年黄桃丰收季，硕果累累的黄桃如石家塆人明艳的笑脸。果香中，忙碌采摘的石家塆人，欢笑阵阵。偶然间，传来一声：“得福，么时候再去京城上访啊？”

一阵哄笑过后，得福高声地回应着：“黄桃熟了，楼房有了，儿媳妇马上接进门，我吃饱了撑的？还上么事访哦。”笑声再次传开，一阵轻风拂过，满枝的黄桃也笑弯了腰。

黄桃基地的上方，一个头戴草帽的身影，正含笑俯瞰着采摘的乡亲们，听到得福的回应声，镜片后温和的眼神瞬间变得晶亮。

优秀奖

《三角山》嘉嘉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