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选登】邱新芳•绿色屏障

一

     这是一个寒冷的元宵节，街上没有花灯，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更没有佳节习俗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满天盛开的烟花。

     客厅里，妈妈坐在一张小塑料椅上将刚拿到的生活物资重新分类。我问她:“妈妈，你又要去福利院吗？”

     妈妈边挑选蔬菜边说:“是的，孩子！”

     福利院离我家并不远，位于城北东路，一条幽静的水泥路直抵院门口。妈妈是名党员，在我们社区工作，经常去福利院看望老人。去年除夕前，新冠肺炎突然爆发，出行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福利院里老人的生存问题更是牵挂着妈妈的心。她和社区的几位阿姨担负起了轮流送菜的任务。

     “可是，妈妈，买菜太难了！”

     买菜何止是难，更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啊！爸爸在武汉做志愿者，买菜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妈妈身上。前几天妈妈还去超市买菜，可是超市每次只能放一个人进去。可想而知，间隔一米以上的队伍像一条长河看不到尽头。平时去超市花半个小时可以办到的事现在用几个小时都很难办到。

     寒风刮着，地上的枯叶四处乱窜，各个店铺门口枯叶无人打扫。偶尔，120救护车从我家楼下呼啸而过，声音尖厉刺耳，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我小小的心头。想到新闻里报道的各种新闻和新冠病毒传染的可怕性，我似乎看到站在那长长的慢慢蠕动的队伍里的妈妈，已经被无数的病毒包围起来了，我的心时时被揪紧着。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妈妈才推着小推车回来，我哭着说:“妈妈，求求你不要去买菜了，太危险了。”

    “别过来，离我远点。”看到我走近，妈妈如临大敌，大声嚷嚷。虽然隔着口罩，那声音仍然是那么震耳欲聋。妈妈很少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看到我走远后，她才开始进行回家后的第一项工作:消毒。门把手，鞋，衣服，购买回来的物资，无一不用酒精消毒。

     后来，妈妈加了一个微信购物群，我的心才放了下来。隔几天，载着大包小包的四轮货车会穿过空荡荡的街道一路驶来，把货物卸到我家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虽然拿货物要排号，排号后要排队，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安慰。微信群里下单购买物品虽然安全些，但难免会买到不新鲜的蔬菜和一点快过期的食品。

     即使亲自去购物，由于进货不容易，依然有时拿到不新鲜的蔬菜。妈妈毫无怨言，她说:“非常时期，蔬菜也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何况工作人员是冒着生命危险帮我们做事啊！”

     妈妈说这话时，脸上闪着动人的光芒。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妈妈是世上最美丽的妈妈。

     好的送到福利院里，坏的留给自己，在妈妈看来，这是多么自然的事情。今天回想起2020年那个特殊的元宵节，妈妈坐在塑料椅上挑选蔬菜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开始微微发福的身材，无法掩盖的白发，深陷的眼窝，这就是我的妈妈。可是不管过去多少年，我仍要骄傲地说:我的妈妈，是世上最美的妈妈。

     妈妈边整理物品边对我说:“与抗战在一线的医务工作者比起来，与穿行在大街小巷的志愿者比起来，我们所做的再难也难不到哪儿去。”

     我笑了，夸妈妈说得好。

     妈妈整理好了物品对我说:“今天是元宵节，我买了蔬菜、汤圆、瘦肉。我亲爱的孩子，你陪我一起去福利院，把这些物品送给院里的爷爷奶奶好吗？”

     我低下头，不做声。

     妈妈温和地看着我:“国家遇到了大的灾难，有的人奔赴灾区。你陪我去看望一下爷爷奶奶也不愿意吗？”

     我不是不愿意去看他们，可是，每周末没有直播课的日子，完成作业玩两小时的王者对我更有诱惑力。我的作业马上完成了，王者在我前面向我招手呢！

     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孩子，你都快进初二了，该收心了！与你个人的玩乐比起来，关心福利院的老人不是更重要吗？”

     最真诚的笑容能抚慰孤寂的心灵。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老师说的话，我说:“妈妈，我愿意。”可是我的声音很低，我把妈妈的通行证踹在兜里。

优秀奖花谷  张威 摄

二

     午后三点的的街道，寒风阵阵，枯叶在空中旋转。超市关闭，水果店关闭，鲜花店关闭，小卖部关闭，小区关闭，建筑工地关闭。昔日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异常宽阔，格外安静，平时那么熟悉的街道一时找不着昔日的方向。

     寂静的街道上只有我和妈妈脚踏枯叶的声音。尽管穿着棉袄、皮靴，我仍感觉冷，仿佛是寒风中一片枯黄的叶子。

     远远地，我们社区的张大爷拿着大喇叭走村串巷:“各位居民，疫情期间，不要串门，不要扎堆，不要近距离接触。只要还有一粒米，不往人多地方挤；只要还有一根葱，不往菜场里面冲；只要还有一块肉，超市里面不露头 ；只要还有一滴酒，双眼含泪不进口；只要还有一口气，呆在家里守阵地！”

     他拐进一条巷子里去了，那手臂上的志愿者红袖标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显得异常鲜红，异常温暖，好像一轮太阳。

     一会儿，“轰隆隆”的滚雷一样的声音把李大爷的声音淹没了，一辆敞篷车一路吼叫着喷洒出浓浓的白雾。那是消毒车，每天下午穿梭于我们这里的大街小巷。我和妈妈赶紧躲避到一侧，瞬间，整个街道飘散着浓浓的白雾，空气中弥漫着84刺鼻的味道。

     消毒车轰隆隆的一路远去，浓雾还在飘散。

     妈妈立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她若有所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难当头，每一个中国人都应当站出来为国效力。灾难面前，只有中国人出奇地团结。有人治病，有人宣传，有人消毒，我很幸运也能出点力。”

     我抬头望着妈妈，她的眼中有一股我无法形容的东西，也许是一种力量吧！

优秀奖白莲仙子湖风光  李毅 摄

三

     我们踏上了通往福利院的宽敞的水泥路，路上铺满枯叶，踩在上面很厚实。不知怎的，我的脚变得异常沉重，那浓浓的白雾似乎飘散在我的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尽管乌云密布，寒风袭来，青翠的竹林簇拥下的福利院仍然不失生机。院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红瓷砖明亮照人，仿佛给这个生病的城市以心灵的抚慰。

     大门正上方，“社会福利院”几个大字被一对大红灯笼的夺目光辉照得熠熠生辉，灯笼上分别写着两个大字:“祈福”“消灾”。大门两侧挂着一副对联:“人在晚年逢盛世，躬于福地享高龄。”

    大门旁边有一块公示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战疫情:一群人，一件事，一条心，一起拼，一定赢，为特殊群体筑起健康保护屏。”书写饱满有力。

     妈妈说，这是院长写的，他是县书法协会的会员。

     大门紧闭，我们穿过小门进去。一座宽敞整洁的院落呈现眼前，梅花怒放，文竹青翠，春天提前来到了这里。

     娱乐室里，灯火辉煌，老人们坐得端端正正，听院长给他们讲话。院长说:“中国有难，但是人间有爱。祖国和党政府一定会保护我中华儿女，度过此劫。祈福武汉，早日战胜病毒！天佑中华，早日战胜疫情！疫情不可怕，大家听党听政府的话，科学管控，众志成城，一定能打赢这场疫情战。”

     老人们合掌念着:“天佑中华！”接着老人们开始做手操，一边做一边念:“锻炼身体，保护自己。筑起绿色屏障，不给党和人民添麻烦。”

     妈妈的眼睛湿润了。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一种爱国情感在我心中激荡:“天佑中华！天佑中华！”

优秀奖华灯初上  熊利钢 摄

四

     院子里，院长与妈妈谈话:“田主任，这么冷的天，又让你费心了！感谢感谢！”说着话，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难怪今天的太阳躲起来了，原来它知道有一位爱心的小天使会光临这里。”

     我“扑哧”一声笑了，院长已经两鬓斑白，说话这么幽默、睿智。妈妈去厨房了，院长微微弯腰，对我伸出右手，说:“怎么样，美丽的小天使，让我做你的向导，带你参观本院，可以吗？”

     我把自己冰凉的小手放在院长温暖而粗糙的大手里，身心不由得感到特别热乎。我跟着院长，偷偷地打量他。他的脸上呈现着快乐的笑容，说话有点快，充满热情。

     院长把我带到院子一侧的文化长廊那里，他带着我看图读文字。长廊上方写着“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几个鲜红大字。左边配了一副图案: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一位中年女人蹲着身子，她的双手托着老人的双脚，仰着头看着老人，面上带着微笑，似乎在询问。老人的脸上绽开了花。长廊正中间有关于孝道的文化，配有各级部门、学校慰问老人的图片，右边是与老人共抗疫情的医疗方案。

     院长指着“孝”字对我说:“你知道‘孝’字文化的背后寓意吗？‘孝’字是由甲骨文‘老’和‘子’组成的。‘老’在甲骨文中有多种变形，都像一个头发散乱的老人。‘子’在甲骨文里象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我们仔细看看，老人用自己的身体呵护着孩子，孩子用手搀扶着老人，老人在上提携着孩子，孩子在下敬仰老人。其实这个字的本意是要尽心尽力地孝敬父母。所以也有以‘孝’作为偏旁部首来组成的汉字，比如‘教’，可以这么理解:左边一个孝，右边反文旁，把孝道作为一种文化传承下来就是教育。再比如:‘咆哮’的‘哮’字，对老人大喊大叫是可耻的。”

    我仔细打量着“孝”字，看着看着，兴奋地说:“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说吧，孩子。”

    “一个小和尚问师父，师父，人要怎么样活着才能舒服？老和尚回答道，‘舒’字由‘舍’和‘予’组成，人如果要想活得舒服，需要先“舍”先‘予’啊。”

    “好孩子，你讲得真好！”院长抚摸着我的头，“中国汉字博大精深，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中国人可要好好学习中文。”

优秀奖 秋染天然寺  姜芊 摄

五

      那天，院长还带着我参观了宿舍、卫生间、娱乐室，每到一处，他都跟我细细讲解物件摆放的美观，标语背后的含义，有时还引经据典，穿插神话传说，生动极了。即使在厨房，他都能津津有味地给我讲解米勒的油画《拾穗》中，传达出人与土地、与生存息息相关的深意。我既佩服，又惊讶，问他:“爷爷，您怎么懂得那么多啊？”

     院长笑了:“术业有专攻啊。我可不仅仅关心老人吃喝的问题。”

      我被他的神情逗笑了，好奇地问:“还关心什么？”

      院长说:“更重要的是关心他们的心，他们的思想。要知道，人老是从灵魂开始的。爱自己，相信自己还年轻，首先就要从运动开始，我每天早上坚持锻炼，控制饮食。”他身材高大，双腿修长，完全没有年近六十的臃肿。

     我点点头。院长说:“走，去看看我们的展览室。”他迈开大步走着。

     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脱口而出:“爷爷，您是公众人物，在大家面前时时克制。您会不会有时买了一堆盐焗鸡爪、卤猪蹄，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大吃大喝呢？”话刚一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不恭敬了。

     院长哈哈大笑起来:“问得好，你这个机灵鬼。”他沉思了一会儿，问我，“你在上网课吗？”

     我点点头:“是的。”

    “疫情期间要上网课，你是为自己上课还是为老师、家长上课？如果是为自己上课，有没有人监督都要上网课，对吗？”

     我恍然大悟，激动地说:“这就是自律。”

     院长对我翘起了大拇指:“聪明的好孩子，一点就通。”我高兴极了，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慈祥、智慧的院长爷爷。

     我们经过一间门前，一位年事已高的白发老爷爷正专心致志练太极，他抬腿抬手，动作随着音乐缓缓流动，如行云流水。在他的背后有一副字画，上面写着:“屈己者，能处众；好胜者，必遇敌。”

     我们轻轻从门前走过去，院长对我说:“这位爷爷原来是一个乡镇的党委书记，98年发大水，儿子下乡抢险，被洪水夺走了年轻的生命，他一夜白头。后来，孩子的妈妈也在悲痛中离开了人世，留下他一个人活在世上。他练书法，学绘画，打太极，做慈善。我们农村很多有困难的家庭都得到他的帮助。这次疫情，他捐钱捐物。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才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我听了，不禁频频回头，心头异常热乎。

优秀奖 走在乡村路上  毕宏飞 摄

六

     今天在我回忆这段往事时，我的心里仍充满了感动。我记得院长把我带进了展览室，他称之为“老小孩的展览室”。

     展览室宽敞明亮，中间三排展板。展板上，墙壁上错落有致、分门别类地挂着字画、书法、手抄报、文章、简谱。有的精美绝伦，像艺术品；有的粗糙毛糙，像小顽童趴在地上用木棍画出来的；有的幽默智慧，令人捧腹。其中有一幅画，画了一棵难看的茄子，枝丫上吊了几根难看的豇豆。下面有一句话:请你写出这幅画的歇后语。

     我迅速在读过的歇后语宝库里搜索着，一位穿着灰色棉袄的老人悄悄走进来，笑眯眯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满是鼓励。老人的眼神给了我信心与智慧，我大声说:“茄子结豇豆——变了种。”

     “好好。”老人跺着脚，拼命鼓掌，高兴得像个孩子，“你知道吗？这幅画是我创作的，独一无二的。”

     院长悄悄告诉我:“只要有人进展览室，王老头就要过来自吹自擂一番。”

    “哎哎哎，做人要厚道，我不姓王，姓黄。”

    “你刚才那样子不是出卖了你的姓？”

     两个老头笑骂起来。我记得有位老人还写了个笑话:“我孙子写了一篇作文，他扶老奶奶过马路，老师批评这作文老掉牙。我给孙子出主意，叫他反过来写，写老奶奶扶他过马路。够新鲜吧？坐等老师夸奖。”这些老人真幽默。

     后来，院长又带我参观了图书室。书桌上，几个典雅的花瓶里插着紫色的干花勿忘我，室内飘着淡淡的清香味。屋子里一尘不染。

     “这花瓶、这花都是你妈妈布置的，这卫生也是你妈妈打扫的。你知道吗？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人。”院长坐在长书桌旁对我说，“她通过自己的努力为福利院募捐到了很多书。”

我为妈妈感到高兴。

     “你妈妈也喜欢看书，她经常把书里的好故事读给老人听。好妈妈带出来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吧？”

     想到自己的成绩，我不禁叹了口气，问院长:“学习上我已很努力了，可是为什么总是考不出好成绩？为什么付出与收获不能成正比？”

     院长淡淡一笑，亲切地说:“我给你五百块钱，你去帮我办一件事好吗？”

     我说：“好，你说办什么，我去办！”

     院长不动声色：“帮我买一辆汽车。”

     我笑了:“爷爷，您开玩笑呢！五百块怎么能买到汽车呢？！”

院长也笑了：“原来你知道五百块买不到汽车啊！”

     我恍然大悟，只想付出一点点，就想得到很多，可能吗？居家学习的日子，每天都惦念着王者荣耀，该放手了。

     我又问:“很多人做护工，就是为了帮助老人吗？”

     院长说:“做护工是帮助老人，给老人身心都带来愉悦。但更重要的是，做护工是为了结善缘，让内心种下善的种子。打扫卫生能让心静下来，静能生慧，这不是对自己的回报吗？还有，无偿帮助别人能最大程度降伏贪念，这是对自己最大的回报。”

     “是啊，如果不是人类贪吃，也不会给自己带来那么大的灾难啊！”

     贪吃，嗓子眼以下都一样，香道太短，臭道太长太长啊！”

     我一愣，忽然笑了:“爷爷，您这话可是话糙理不糙啊！”

     院长爷爷笑了:“你这孩子懂得真多。”

     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快乐，溢满了温暖。真幸运走进福利院，遇到了这位了不起的院长爷爷，一个多次被市评为“最佳爱心人士”的共产党员。

     自那次出行后，城市出行控制得越来越严格了，巡逻队穿行在大街小巷，无人机在头顶嗡嗡作响，没有谁敢冒着被抓去学习的危险出门了。居家学习的日子，常常想念那次福利院之行，那成了我一生中最珍贵的财富。

     那天，我和院长爷爷坐在书室里，像一对有上百年交情的老朋友。外面寒风阵阵，音乐绕梁舞动。松鼠在树杈间蹦来跳去，那蓬松松的尾巴美丽极了。几只小鸟飞过院子上空，它们美丽的身影划过阴暗的天空，似乎给天河绘上了一道美丽的彩虹。

优秀奖 浠水县北部山区梓木村  周成猷 摄

后记

     离开福利院，离开院长爷爷，离开爷爷奶奶们，身后响起了李谷一的歌声。

     “无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那深情、清脆、绵长的声音像一道阳光照在灰暗的上空，那光圈在扩散，扩散……

     我的心像解冻的河水柔软多情。踩着地上的枯叶，我想到了枯叶滋养土壤，肥沃的土壤滋养了绿叶，生长出丰收的果实，我哭了。

     天已黑了，四周很安静，街道空荡荡的。这可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啊！没有花灯，没有烟花，没有摩肩接踵，没有……但在我小小的心里，开着一朵小小的花，温暖润湿。这花也开在中华儿女的心中，开在由无数颗心连成的绿色屏障上。